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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2章 貴妃省親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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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頂金黃繡鳳版輿擡進大門,入儀門,賈赦賈母等人皆在路邊跪了。元妃入室更衣,覆上輿入園,行得片刻,又有執拂太監跪請登舟。鳳舟輕橈,岸上水間燈火相映,直奪月色。船入石港,舟停內岸,覆棄舟上輿,方至行宮正殿。禮儀太監引了賈赦賈政等月臺排班,殿上傳諭曰“免”,眾人退下,賈母等人又覆上前,亦免之。三獻茶已,降座止樂,國禮敘畢。貴妃又入側殿更衣,再上省親車駕出得園來前往賈母正院,祖孫母女方得廝見。

元妃一手攙了賈母,一手攙了王夫人,別府經年,眼看祖母娘親春秋已添,念及這步步行來不易,思親念家之心酸,一時百感交集,只相顧垂淚。眾人對景皆生感傷,嗚咽無言。半日,方略回過神來,勸慰著請元妃落座,再逐次見過。又待兩府下人在外行了禮,才又召薛姨媽、寶釵、黛玉幾人進見。一時執事太監、彩嬪、昭容等各侍從都往別室去了,只留下幾個親信太監答應,方得深敘。

且說寶釵此前也曾進宮應過選,見識過天家富貴,此番金鳳正鸞當面,比旁人更多幾分感觸。元妃身上的金黃蟒袍,袍上的鸞鳳和鳴燈節補,發間的九翅鳳釵,額間滴綴的雙聯珠,旁人或許不知,看在寶釵眼裏都是活生生“身份”二字。想來自己在宮裏時,元妃若有今日之盛,必當惠及,奈何奈何。

心思亂轉間,卻見元妃沖自己微微笑了笑,開口言道:“寶釵在待選時,可曾見過一位柳家姑娘?說起來祖上也出自金陵的。”

寶釵略一思忖,回道:“回娘娘的話,是有一位姓柳的姑娘,喚作柳令柔。”

元妃笑著點點頭道:“不必如此拘束,如今只論姐妹,不說君臣。你覺著這位姑娘如何?”

寶釵一時咂摸不過滋味來,定了定心神回道:“因不是在一處的,所知不多。這位柳姑娘在幾項習練上都不算拔尖,只是臨到挑測時哪樣都出不了前五。且轉日若有什麽事來,也總能一早得了消息,更悄悄說與旁人知曉,叮囑相說些輕重要竅,連不是一處的人也念她的好。”

元妃聽了這幾句越發彎了嘴角,才又笑道:“你是個穩重曉事的。說與你知,這位柳姑娘如今也等著回府省親呢,只是家在南邊,要等聖上南巡時方能成行。”

寶釵不由一楞,王夫人在一旁問道:“可是先前新封的那位寶林?”

元妃搖搖頭:“已經是嬪位了,聖上欽賜令為號,便叫令嬪。”

賈母緩緩道:“倒是個好字,只是怎麽用了姓名字?”

元妃一笑:“那可就說不清了。”

寶釵聲色不動,卻是把幾人的話聽了個一字不漏,不免在心裏嘆一聲,自己那點道行實在參不透這深宮裏的曲奧。

稍後賈政外間問安參拜,而後提及園中諸匾聯乃寶玉手筆。元妃同寶玉長女幼弟,情類母子,見寶玉長進心下大悅,道:“果進益了。”王夫人趁機呈上了早前寶玉寶釵合作的《曉春圖》來,並言明出處。

元妃觀之大喜,忙令人傳寶玉進來,又讚寶釵才學。少時寶玉進見,行了國禮,元妃便將其攬了懷裏,細看眉眼,仿似兒時模樣,不禁又流下淚來。賈母同王夫人相顧微微頷首,又上前勸慰。一時筵宴齊備,元妃才讓寶玉打前引領,同眾人再步入園內,沿水通徑,一一玩賞。各樣新巧炫目,鋪排奢華,元妃看了雖感家人之用心,卻也開口勸誡:“奢華太過,不可再為”等語。

至各處行來,再至正殿,下諭免禮各自歸坐,方大開宴席。

先上“芳”“華”“千”“歲”四字前菜,後接膳湯,其後禦菜四獻,每獻四道,中雜點心、甜酸、鹹酸、攢盤、燎燒等次,此為宴中“宮膳”部。各樣皆有定例,分毫不得更改。

再來“時令”部,值此鋪雪陳霜時候,哪得什麽時鮮?卻難不倒賈府這樣人家,但見蜜煨熊掌、醬裹鹿尾、清湯鱉裙地鋪排開來,當中點著青瓜雪藕、玉筍嫩豆之屬,卻比前者更見稀罕。

之後“府肴”部,胭脂鵝脯芙蓉蝦,鵝掌鴨信果子貍,茄鯗蒓齏雞髓筍,蟹餃奶糕松瓤酥,都是元妃在家時用慣的菜色,此時再嘗,自是別般滋味。

宴間樂起,賈母等人在下頭作陪,匙箸間也各樣規矩,心思倒不在菜色上。

一時元妃命傳筆硯,憶及方才所游,擇其幾處賜名題匾,又令姐妹眾人各題一匾一詩相和。獨寶玉一人單命其就“瀟湘館”、“蘅蕪苑”、“怡紅院”、“浣葛山莊”四處各作一五言律來,卻是要試試他的捷才了。

黛玉方才見王夫人呈上那《曉春圖》便暗自撇嘴,心道果然是個內裏藏奸的,好長遠打算,竟是這麽個主意。少年意氣,便想著要尋著機會一展才華將眾人壓倒,才得見臨場真才實學。卻未想到元春只令作一匾一詩來,又不好違逆,倒似一鼓作氣卻無處可瀉了。胡亂作了便去寶玉處玩看,見他正搜枯腸,便索性替他作了一首。小兒之行,哪裏瞞得過旁人眼來,只他二人素來親近,平日裏代寫功課之事亦多,此時更無人計較了。

眾人作罷,呈了上去,元妃一一讚來,又讓探春謄寫了傳與外間閱看。

做完了詩又點了戲讓家養的小戲班子們演將起來。當中有個唱旦角兒的喚作齡官,小小年紀卻極有戲韻,又天生一把好嗓子,元妃觀之大讚,特讓人頒賞,又叮囑“好生教習”等語。慣得這小戲自此越發自恃才能,卻是後來話了。

此前眾人苦熬盲等時都無賈蘭的事,此番卻是要上正場了。賈政知道元妃在家時同賈珠極為親厚,之後賈珠一心求取功名也有兩分往後好做元春倚靠之意,只嘆命數不濟。是以一早輕騎太監來報時,便將賈蘭叫了去,一同在西街門外站著。其後也一直帶在身邊,直到這會兒才放回到李紈處。

他見眾人作詩,心下也暗暗吟成了兩律,只怕是挨著個兒往下輪的,寶二叔既得了四首,到自己這兒兩首也差不離了。哪想到全沒他事,倒白費一番力氣。

元妃思及此前信王妃在宮裏提及過李紈母子,便將賈蘭也叫近前細看,他卻生得像李紈多些,只雙眼睛極肖賈珠。一時又勾起心傷,滴了幾滴淚來,略問了兩句,見他雖極年幼卻很有兩分敏慧,心下略安,又賜些宮制點心吃食與他,叮囑他跟著寶玉好好讀書上進。賈蘭一早得李紈閆嬤嬤常嬤嬤幾個耳提面命,自然都恭敬應了,才又退回到李紈邊上站著。

宴畢略坐,又入園內往那方才未至之處,及至櫳翠庵,又進去焚香拜佛。王夫人特地讓人下了帖子請來的一位帶發修行的姑子,名喚妙玉的,帶了庵中眾人前後陪侍周到,元妃與她略說幾句佛經,飲了一回茶才出來。餘者幾處游賞下來,又頒賜府中眾人。

方欲再言,一旁執事太監已請駕回鑾。賈母同王夫人兩個緊緊握了元妃的手,一個個又哽咽不已。到底奈何不得,好在往後每月都許入宮覲見一回,也算稍有安慰,彼此再三叮嚀了,元妃方重上鑾輿出園而去。

賈母王夫人幾個猶自傷心難抑,眾人勸慰半日才略緩了心神。連著幾日勞累,又逢大喜大悲,賈母便覺得腦子有些昏沈,把一眾人嚇得不行。忙忙扶了回去,又遣了人去請太醫。一通忙亂,待太醫看過又開出方子來,已是東方大白了。

這回省親,賈府真是窮盡心力,一時全府上下人困馬乏,個個疲累。李紈這幾日直如臺上龍套,既沒幾句唱詞也無什麽亮相,卻也東跑西顛地不得安閑。這回總算能在屋裏踏實坐會子了。往東屋炕上一坐,捧上一杯清茶,輕嘬一口呼出一股濁氣,心想著果然只這樣無所事事萬不相幹才最合自己原生脾性。

一院子都靜悄悄的,連那些素日裏最愛聚一處東家長西家短的碎嘴婆子們都息了聲。

李紈沖常嬤嬤笑:“總算過去了。”

常嬤嬤道:“如今外頭正傳各家皇妃省親的風光熱鬧呢,咱們府裏倒都趴了槽了。真是外頭風光內裏苦,哪個又能曉得了。”

李紈轉頭問素雲:“碧月可怎麽樣了?”

素雲道:“前一日凍著了,說來也是該,奶奶上回賞了的鞋襪一概沒穿,這才凍出來的。”

閆嬤嬤搖搖頭:“這從頭到腳府裏都定了規矩的,她哪裏能隨意換了去。”

素雲道:“把府裏統做的襪子穿外頭不就成了?誰還趴腳面上尋看呢。這會子倒忽的小心起來了,平日明明張牙舞爪的。”

碧月打外頭掀了簾子進來:“就知道又編排我呢!”

常嬤嬤笑道:“這尋常日子是傻大膽,到了見天家威儀的時候立馬膽縮了,倒是個識時務的。”

碧月咬咬牙:“周大娘都同我們說了,但凡有一星半點的差池,提腳就讓發賣了都是輕的,在這當口犯事,便是老太太都不會發這個慈悲,哪個主子也救不得的。便是受些凍,也不過這一日兩日的,還是穩當些兒好。”

素雲道:“也只拿話嚇唬嚇唬你這樣的罷了。”

碧月道:“那可不是,趙姨娘跟前的一個小丫頭昨兒就被攆到後頭偏院裏去了。這兩日都滿園子收拾東西,誰能想起她來?那院子通年也見不著一絲太陽的,這麽待上幾日,不比受那兩回凍難捱?”

素雲想起那日所見,便道:“人家那可不是為了這樣的事。”

李紈也想到了,便將那日聽的說了出來。

閆嬤嬤搖搖頭道:“幸好沒在昨日晚邊鬧起來,若不然可就是大笑話了。”

常嬤嬤道:“一樣話兒兩樣說,大家心知肚明便罷。”

李紈點頭道:“左右不幹咱們的事,咱們不過閑人。”

常嬤嬤笑道:“奶奶這話可就謙了。這回若不是奶奶,哪裏就能尋來那寸金王瓜鮮菌子了,聽陪侍的說,那些宮娥們都道開了眼了,這時候竟能得著這樣物什。”

李紈搖頭道:“哪裏是非我這裏不可?便是沒我,鳳丫頭也能從旁處尋了來。不過是打我這裏容易些罷了。”

閆嬤嬤卻蹙了眉,想了想道:“‘天家尚無此物’,這樣的話從來都帶不來好事。”

常嬤嬤笑道:“那不過都是後來翻出來說的口舌,幾代皇帝都愛北上南巡,除了巡視天下的意思,不也因著那幾處自來繁華,多有‘天家尚無’之物?”

閆嬤嬤道:“你道誰都同你一樣,往哪裏去都惦記著點新鮮吃食。”

常嬤嬤笑笑,閆嬤嬤又道:“如今娘娘新封,府裏又沒頂力之人,正該小心自處,更加安分才是。一味奢揚,一者招人忌,二來恐也太傷內裏。”

李紈見她生憂,笑道:“嬤嬤,縣官莫管州府事,你只一味想這些作甚麽。”閆嬤嬤一尋思也有道理,便一笑作罷。

且說元妃回宮,將至宮門時遠遠見著另一儀仗對面而來,在輿內細看了兩眼,便吩咐避讓,直待對面儀仗先進了宮門,又略等片刻,方吩咐起駕。

皇帝早起,剛用完通絲燕盞,就有奏事太監抱了一堆摺子上來,卻同朝上呈來的不同。隨手取了翻看,各位妃嬪省親前後諸事皆在紙上,連著飲宴膳單點戲花名都分毫不差。一一看過,才示意身邊的大太監往書房側櫃裏收了。凝神閉目,不知又想些什麽。

早朝下來,幾位歸省回來的嬪妃皆上表回奏歸省事宜,按例賞了各椒房貴戚,全無半點厚薄之分。信王跟著皇帝到書房暖閣裏,屏退了數人,才笑著道:“皇兄?可有甚新鮮事?”

皇帝看他一眼,默不作聲。信王又道:“臣弟一早聽著太醫院幾位院正都被請了去了?”

皇帝慢了聲道:“哦?有此事?楊奇!”

執事太監進來,跪著將幾家娘娘家裏來太醫院請人的事由始末稟報了,皇帝點點頭:“擬個單子來,各家賜些得用的藥材下去。”楊奇答應一聲自去操持。

信王在一旁咂咂嘴,心道自己到底還是道行淺,要不母妃一直說自個兒只有當個跑腿王爺的命呢。

晚間,又一眾嬪位及以下的歸家省親,這回人數更多了,饒是宮裏規矩大,也很出了些聲響。

元春靜坐燈前,手邊鋪著各人題的詩句匾聯,心思難安。想著方才眾妃一聚,說起歸省種種,吳家且不用說,另外幾個族中也很有幾個人才。到了自家,父輩裏頂出眾的賈敬一心問道,早就不管世事了。賈赦早年犯了幾回忌諱,也難再有立足朝堂的機會。父親賈政素性清正,只是仕途不暢,如今已近天命,往後如何卻要看上頭的意思。

下一輩裏,賈珠爭氣卻早逝,賈璉賈珍又隔了一層,只剩個寶玉,真是自家如今唯一的希望所在。兒時便知其聰慧,如今長大看著越發豐神俊秀,眼見著不是凡夫。往後好生教養,或者能頂門立戶。卻有一憂,此回匆匆一見,拘在身邊不時問對,卻是才思盡有心性猶稚,未見丁點丈夫氣概,比之賈珠當年差遠矣。也不知是年紀尚小的緣故,或者是賈母王夫人溺愛過甚之故。

還有個蘭兒,倒也不俗,只是到底太小,待到他能頂事,得到什麽日子去!一時眾親人面龐浮上眼前,只覺肩上擔有千斤。總要自己在這內廷能立定腳跟,留住了帝心聖意,才能護得這一家周全。或者今生難有父兄可依靠,自己卻可成為家族之倚仗,誰說生女不如男?!

正尋思間,殿外響起宣聖聲,抱琴幾個忙上前幫著整理衣飾,往前頭正殿跪了恭迎皇帝。

皇帝信步進來,揮手免禮,才攜了元妃往裏去。見案前點著雙燈,便問:“可是在看書?昨日家去一趟,還有這精神?”

元妃笑著回道:“家中兄弟姐妹對景吟詠,臣妾令人謄抄了,閑時拿來看看。”

皇帝聽了亦有興致,道:“哦?拿來朕看看。”

元妃心中欣喜,當日特命寶玉當席一人獨作幾首,便是為了造出榮國府少年公子多才華的名聲來,人的名樹的影,往後真要舉業,也多兩分加持。若是天幸哪日能得了聖上青眼,金口玉言一句半句的,或者就省下了半生苦熬,豈不妙哉?卻沒想到這一日來得如此之快,忙親手將卷冊展開,一一指給皇帝看。

皇帝掃看一遍,又拿來手裏細細讀了,嘴角噙笑似有所得。若是信王在側,定又要忍不住呲牙:“你一早在密奏裏都看幾回了,到這兒裝上心來!”好在元妃不知,只當裏頭詩句合了聖上心意,心下更喜。

便見皇帝將那卷冊往案上一放,拿指頭點著其中兩首道:“這幾句作得不錯,很有兩分靈性。”

元妃看時,卻是黛玉的那一首應制之作連同她替寶玉作的那首“杏簾在望”。因笑道:“正是臣妾表妹同幺弟的手筆。”

皇帝疑惑道:“表妹?”

元妃遲疑了下道:“便是前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。”

皇帝恍然道:“原來是小林探花的千金,怪道如此才學,果然書香世家。”元妃欲引他細看寶玉之作,卻未再得甚明讚,又坐了片刻,道是尚有奏折批閱,晚些時候再來,便又擺駕自往甘露宮去了。

元妃恭送了聖駕,回身拿指尖輕撫著卷冊上的詞句,心裏越發驚疑不定,猜不透皇帝這番作為究竟有何用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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